2010年9月13日星期一

一段回憶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多麼喜歡懷舊的人,特別是當我下定了決心要告別一段往事並大步向前走之後,我便極少再回頭看。

就像我總會在心裡偷偷嘲笑某位同學間歇性發作的nostalgia。因為有些話我習慣了不說出口,有些回憶我習慣了不去理會。是好事也是壞事吧,常常覺得我的生活就好像一列壞了剎車轟隆隆向前奔跑的火車,不能回頭也停不下來。

可是今天忽然覺得有必要寫一篇文回顧一段很舊很舊的舊時光。

為 了一個機偶然的原因(偶然到我都不好意思解釋了...),我費了不少功夫打開了三個月沒碰的msn空間尋找一篇舊日志。空間裡的最後一篇日志還是關於博客 搬家的通知,當時興致勃勃地准備把博客搬到blogspot上,結果三個多月只在這裡更新過一次,真是越來越懶了呢(這是題外話)。

找到舊日志的同時,我一邊告訴自己不要,一邊終於忍不住還是把兩年前的日志連同底下的留言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於是回憶洶湧而來,一發不可收拾。

那段時間國內風起雲湧,那個還很稚嫩的自己,懷著美好的心願開始在博客裡發表一些對國家,對時局,對政治的觀點,結果引來了幾場激烈的口水戰,那陣勢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果放在現在我也許會一笑置之,可是那段時間,一點不誇張,我每天打開空間的時候真的都是膽戰心驚的。

如果不是今晚再看一遍那些留言,我差點都忘了,我曾經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信賴最親密的朋友站到了我的對立面上,言語近乎尖刻,毫不留情。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其實有好幾次,他們的留言都把我弄哭了。

畢竟被陌生人反對嘲笑和被在乎的人反對嘲笑完全是兩回事。

我 想他們應該是很真誠地想要說服我,想要讓我相信這個國家這個政府還是有很多可愛之處,但即使是現在,我還是很難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曾經在我的人生裡很重 要的一些人認為我的思想我的信念是奇怪而危險的。我視為最珍貴的東西在他們眼裡原來是那麼荒誕可笑。我甚至忍不住去想,如果文革再來一次,我會不會被那些 我以為最親的人拎到台上去批斗,雖然我也一遍遍告訴自己不會。

兩年多了,再看到那些評論,心情還真是有些復雜得難以言表。

我 看到他說我偏激說我大放厥詞,她說我理智得讓她覺得可怕,往下翻,我看到另一個他一直堅定地站在我這一邉,他說“你們能不能不要為難Angela”,記得 那段話讓我感動了很久。再往下,是我小心翼翼的解釋,那語氣小心到我現在看都覺得好笑,那時的我卻是誰也不想傷害,努力想要維持論戰雙方的和平。

直 到很久以後的某一天我才明白當時的小心翼翼其實沒有必要,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經歷了那麼多波折之後對我真正重要的是什麼,真正重要的人又是誰,當年的感 動其實不僅僅是感動。而有的人主動離開我的生活也並不僅僅是為了我一直對自己重復的那些原因,其實我們之間一直存在著思維方式上的鴻溝,只是很遺憾我花了 那麼長時間才明白過來。總是後知後覺的我這次是沒有後悔的權力了吧。呵呵,這又是題外話了。

兩年半了,我忍不住很好奇現在那場“戰爭”中 的主角們是不是還堅守在當年的陣營裡,那些反對我的人是不是還想對我說上一句“你太偏激了”,而支持我的人是不是還會願意和我並肩作戰。我知道我沒有變, 如果有變,我想我比以前更堅定。當然,對待具體事物的看法和以前也有些不同─比如兩年前我說我敬佩李敖的敢說敢言,現在我說他是中國最無恥最惡心的人之一。

很 慶幸,現在我的生活裡更多的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再也沒有了曾經近乎孤軍奮戰的荒涼感,也多了一些即使不完全贊同但卻能夠尊重我的觀點的朋友。我知道如果有 一天我遇到了不公正,會有一些人站起來為我吶喊。因為我知道我也會為他們做同樣的事情。能夠擁有這樣的人生,我也該滿足了吧。

僅以此文紀念一段不算太平的日子。

2010年5月28日星期五

大学过半

放假整整一个星期了呢。想想一个星期前的兵荒马乱都觉得现在有些闲适得不可思议。要离开学校的倒数第二天大雨滂沱,我一大早爬起来开始收拾东西,望 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看着一片狼藉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的宿舍,想到明天就要走了还有两篇论文没有写完,心情就真是down到谷底。傍晚饿得半死不活的我拿 着朋友的餐券跑去食堂吃饭,结果我们亲爱的食堂大门紧闭,食堂大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今天六点半关门,我一看手机,6点35。于是我就站在那玻璃门前眼巴巴地望着里面,真想哭。那大概是我最慌乱的一个期末吧,两周内要完成的论文考试堆成山逼得我要发疯。我的室友也第一次写论文写到比我晚睡,我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她竟然还坐在床上抱着电脑,看到我脸上都没有一点表情。室友终于在她化学考试的前一天彻底崩溃,在电话里和她妈妈大吵了一架之后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一个 小时没有说一句话。那段时间整个气氛简直是压抑得我都不能呼吸了,一面要小心翼翼地安慰我本来就有些抑郁症强迫症的室友,一面又担心害怕着自己的 final。

其实最艰难的还不是功课上的压力,而是不断地有好朋友要离开。有的人接下来整整一个学年都不在学校,有的恐怕以后好多年都难以见上 一面了。最后一次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我在bard最好的一个朋友突然跟我说她准备明年春季转学,还是去另一个国家。就是那么突然,把我吓了一大跳。然后 我们都同时想到这将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以后再想见一面不知道会有多难。那顿晚饭我们吃了好久好久。来美国快两年了,自以为习惯了离别的我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舍不得一个人离开。虽然我小小的惆怅很快又被学期末那种无处不在无处可藏的紧张焦虑感给淹没了。

还好那段灰暗的日子于还是飞快地过去了。交掉最后一篇论文的那一刻我简直想冲出去绕着房子跑上三圈。

我的大二就这样结束了。从忙碌的顶峰忽然闲下来还真是有些不知所措。“一定要写点什么”这样的念头缠绕了我很久,可是却一直无从下笔。一方面是因为自觉中文写作能力明显退步了很多,不太好意思出来献丑,另一方 面呢--实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前些天跟美国同学半开玩笑地说,在中国我们写文章几乎不需要引用别人的话,我写了十几年的作文从来都不知道“文献引用” 为 何物。当时那位同学不可置信地说:“那你们怎么写文章?!”我说:“随便写写呗。” 没想到我在学术极其严谨的美国大学写了两年文章之后,现在想随便写写竟觉得十分困难了。关于这过去的长长的两年,从哪里说起好呢?尝试了好多次结果都没有 办法完成这项任务,只好就暂时先搁着吧,挖一个坑以后再填。

于是我美好、漫长的暑假终于开始了。在朋友家的这一个多星期每天睡到正午准时起床,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睡到自然醒是什么时候的我实在觉得这种简单享受是一种奢侈呢。卧室窗外就是一大片原始森林,我最近发现我对森林真的是完全没有免疫力,虽然已经在纽约上州的森林河畔住了两年,每次看见大片大片的绿色还是会忍不住惊呼好美,怎么看都看不够。朋友家出了门右转在小路尽头是一座小公园,说公园都有些牵强了,其实只是树林中的一片空地,有网球场和秋千。但这种简陋却正好满足了我对天然美的热爱,第一次坐在那个秋千上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幻想着我 未来的家一定要建在这样美好的地方,窗外就是大片森林,森林里有漂亮公园。有时候觉得我真是个矛盾体,有一部分的我对各种矛盾纷争混乱充满好奇,时刻在寻求新鲜感,也急切地想要走近想要了解社会中每一个虽然可能黑暗残酷,但却最真实最丰富的角落。可是也还有另一部分的我,只希望在一个像hudson valley, 或是这个弗吉尼亚的小镇上与世无争地生活一辈子,有一个小院可以种花弄草,外面的世界再繁华再精彩我也可以不管不问。

呵呵扯远啦。这种神仙般的小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呢。后天终于要出发去纽黑文开始一段我完全不熟悉的生活了。这个暑假将会是我第一次,嗯,第一次,真正一个人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有时候真是很不好意思承认,虽然出国了这么久,却一直被那个童话般的Bard bubble包围着,保护着,没学会什么生活技能,也没有真切地感受过一个人是如何在这样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中生存的。不过学习的机会很快就要来啦,今天 还在跟悦悦说我一想到马上可以自己买菜弄饭吃就觉得好激动。不是说我多喜欢做饭,而是渴望一种可以自己操纵生活、自由选择的喜悦感(不知道这样的表达准不 准 确)。(当然啦,说不定真正让我激动的是我终于有机会吃上中餐了~ ><)

现在对接下来的半年充满了期待呵。New Haven--Budapest--Home!!!!!!!!!!!!!!!!!!!!!!!!

Life is beautiful.

2010年4月29日星期四

纪念林昭

4月29日是林昭的忌日。
林昭的妹妹彭令范写的纪念姐姐的文章每看一遍都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位中国的良心。主内的姐姐。
愿天堂没有侩子手也没有吃人的党。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句话用来形容林昭真的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也是我要一生奉行的座右铭。
为了林昭的冤魂,为了那些因维护正义而受难的人们,为了我的良心,
立誓从此不再做一个沉默怯懦的人。

向死而生 (转载)

这是记者柴春芽在玉树采访后为《中国新闻周刊》写的一篇文章,却一直未能发表。
如果不是看到这篇文章,我完全无法想象震后的西藏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只从twitter上看到令人揪心的只言片语,国内媒体的瞒报谎报和歌功颂德更是为还原真相增加了重重困难。
柴春芽的这篇文章让我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宗教力量,藏民和僧侣们对生命的尊重,以及面对死亡时所表现出的一种超乎寻常的沉着和勇气。



向死而生

文 /柴春芽



有些在母胎中死去,
有些在出生时,
还有些刚能爬,
有的则只学会走,
有的在成年时……
所有生命,
一一离去,
如同掉落地面的果实。

——乔答摩•悉达多

            

虽然大地如此惊颤,但却比不上丈夫临终前向她投去的最后一瞥。二十七岁的拉毛措深知这一点。她枯坐在废墟上,感觉到心中有个愈来愈响亮的声音一遍遍对她说:

“去死吧,拉毛措,去死吧,陪你最爱的男人一同去死吧。”

她听从这个声音的召唤,捱过了沼泽般的两天两夜。在幻念频叠一如电影蒙太奇般一一闪过的古怪画面里,她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黑暗无边的深渊。这个因其剧烈的创痛从而终将留存在她生命中的早晨,她最能记取的,不是訇然坍塌的屋舍,也不是遍地流布的哭喊,而是丈夫最后的眼神。那哀怨的眼神分明在向她求救。她隐约记得自己曾经轻轻扒去他脸上厚厚的尘土,一边啜泣,一边掀动压住他整个身躯的椽檩和土坯。

她的力量像水一样从身体里流失。

“要是当时我知道没有人能帮助我的话,我肯定不会离开他,”在4月18日上午的火葬场上,拉毛措穿过诵念经咒为一千七百多个亡灵举行超度法事的僧群,扑倒在赤巴仁波切的脚下,哽咽着如此说道。

仁波切,意为“人中之宝”,藏传佛教中用于对高僧大德及转世喇嘛的尊称。

但在4月14日那个突如其来的早晨,她把希望寄托在了别人身上,殊不知,幸免于难的左邻右舍正和她一样,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奋不顾身地抢救自己的亲人。

地震发生时,赤巴仁波切正在深圳。当他获悉玉树藏族自治州发生地震时,迅速电话命令格鲁巴寺院——色须寺——二十岁以上的僧人九百多名乘坐五十辆卡车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石渠县赶往玉树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结古镇。当天12时许,九百僧人抵达灾区。在扎西科赛马场附近,僧人们从废墟中挖出七百多人。这些在睡梦中承受了灾难的人们被僧人用毯子或布匹包裹着,一个个送往扎西科赛马场。六百多人虽然大多负伤,但却幸免于难。

赤巴仁波切当天乘飞机抵达西宁,未做休息,即刻乘车赶往玉树。一路上,他看到来自祖国各地的救援队伍,常常感动得热泪盈潸。

4月16日晚上,赤巴仁波切来到扎西科赛马场。他看到四百多具尸体摆放在风吹就凉的地面上。赤巴仁波切当即加入到为亡灵念经超度的僧众当中。

不断有尸体送来。

等到次日救援结束时,赤巴仁波切的面前摆放了一千多具尸体。

“我们的僧人要是再早一点的话,”赤巴仁波切说。“兴许可以救活这个女人的丈夫。”

那天早晨,当拉毛措爬过废墟,返回丈夫身边时,她看见他死了。

“噢,仁波切,”拉毛措紧紧抱着赤巴仁波切的腿,泣不成声地说。“是我杀了我丈夫呀……”

赤巴仁波切为她摩顶加持,接着温言宽慰:

“人生在世,谁能不经历死亡呢?作为一个藏民,你应该知道,死亡只是一道生命的门槛,跨过这道门槛,还有更加漫长的道路需要你去行走。别忘了我们藏族的一句谚语——每个人都会死,但没有人真的死。如果你觉得这一千多名比丘和四十多位仁波切对你丈夫的亡灵所做的超度法事还不够的话,那你最好还是回家去吧,孩子,回到家里,不管你是住在废墟上还是帐篷里,为你的丈夫多多念一念六字真言,这比沉浸在悲痛中无所事事怨天尤人更有好处。”

就在当天,许多人听从了仁波切的劝告,回到自己暂住的帐篷,为亡灵燃起了酥油灯。尽其可能,他们在为生存奔忙的同时——在这个交通拥堵人心惶然的县城里,寻找水和粮食将会花去人们太多的时间——总会和亲人聚族而居,一遍遍念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从死亡发生的那一刻起,六字真言就不断地从人们焦灼的唇齿间滑落。

念诵六字真言的,最先是结古寺的僧人。他们是第一批看见尸体的人。

萨迦巴寺院——结古寺——建筑于濒临扎曲河的山坡之上。

4月14日凌晨7时许,依照长年惯例,僧人们汇集于经堂大殿,将要开始一天的课诵。

地震发生了。

结古寺的550名僧人分成四组,奔赴县城的各个受灾区。

五明佛学院管家将永多吉带领一百多名僧人,赶到县城中心。

结古寺宾馆的五层大楼跨塌成一堆钢筋水泥的垃圾。

僧人们急忙用手刨挖。

当第一具尸体从水泥的碎块中暴露出血肉模糊的面容时,僧人们不约而同地念诵一声:唵嘛呢叭咪吽。随即,结古寺的天葬师仁青以极其熟练的手法,将尸体捆扎成跌跏之姿。这种姿势,也就是人在母胎中十月生长时的婴儿之姿。

按照藏族风俗,人以婴儿之姿赤裸而来,也必将以婴儿之姿赤裸而去。

另外两名僧人抬着尸体,向着结古寺走去。

事后,据江永多吉介绍,结古寺的僧人在4月14日抢险十多个小时,救出六人,只有一位失明的老人活了下来。

当天午后,陆续有消息传来,说某某僧人的家人遇难,亟需抢救,但是,没有一个僧人离开结古寺宾馆的抢险现场。在其他受灾区,同样也没有一个僧人离开。

“作为一名僧人,我们不应该存有分别念,”将永多吉说。“一切有情众生,都是我们的父母,我们为他们而活。对于一个僧人而言,只顾自己或者自己的亲友,这是一种染著了自私的堕落。我们因为一切有情众生的痛苦而痛苦,我们也因一切有情众生的幸福而幸福。”



此生迅速消逝,
仿若枝条在水中书写。

——乔答摩•悉达多




雾霭混合着发自庞大废墟的尘埃,几乎遮蔽了这座海拔4000米的高原之城。

在晨阳普照之前,很多藏民,从结古镇以及周边的乡村早早起身,将亲友的遗体运送到西山下的天葬台。

天葬台上,风摇便动的经幡招引了七八只凌空而来的秃鹫敛翅而眠。而在对面遥遥相望的东山下,结古寺的僧人正将一具具罹难者的遗体抬上卡车。

“他们活着时,曾经尊严地活着,”玉树州职业技术学校的青年教师尼玛将才如是说。“他们死了时,确实也以尊严的方式死去了。”

尼玛将才的意思是,几乎所有罹难者的遗体都获得了必要的尊重。不管是在结古寺,还是在扎西科赛马场,僧人昼夜不停地燃放酥油灯,伴以毫不间断的经忏法事。

罹难者的亲属因而倍感欣慰。

随着阳光的利剑刺穿尚未落地的尘埃,一卡车接着一卡车的尸体运送到天葬台下专门用于火葬的山谷。上千名僧人或抬或抱,将一具具尸体置放在山谷里早已堆好的木柴和汽车废弃轮胎上。

一桶桶酥油泼上尸体。

结古寺二十八岁的丹巴仁波切手持火把,点燃了葬礼之火。

殷红的火焰和漆黑的浓烟蒸腾而起,接着便扶摇直上。

天葬台上的秃鹫舒展双翼,冲入愈升愈高的浓烟,直至千米湛蓝的高空翩然而舞。

山谷对面的山坡上,来自一百多个寺院分属藏传佛教四大教派——宁玛巴、萨迦巴、噶举巴和格鲁巴——的七千僧侣,身着绛红色的袈裟,齐声诵念四臂观音心咒、菩萨心经和普贤行愿品。而在火葬场上方的山坡上,结古寺的丹巴仁波切带领七位僧侣举行大日如来火供仪轨。此前曾因举行大日如来曼陀罗而保存的坛城沙,不断被僧人撒向烈火浓烟。

坛城,亦即曼陀罗,也就是吉祥佛国。在举行某些曼陀罗法事时,僧人会用彩沙绘制出一幅精美的曼陀罗,法事完毕,曼陀罗当即销毁,而彩沙会被保存起来,因其无比珍贵,并且具有殊胜的加持力。

死者亲属默然而立,双手合十。

来自西杭村的农民格嘎,怀抱羊皮包裹的女儿遗体,跪在僧侣前面。

他的女儿才定琼措,只有五岁。

地震过后,格嘎怀抱女儿的遗体,辗转于各个寺院,请求每一位能够遇见的仁波切对他唯一的女儿予以超度。

“在她活着的时候,我爱她,但我总觉得爱她爱得不够,”格嘎说。“在她死了以后,我仍然爱她,可我依旧觉得,爱她爱得不够。”

本来,格嘎希望自己的女儿才定琼措能够得以天葬。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把自己的肉体施舍给秃鹫了,”格嘎说。“对于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来说,死亡突然降临,她能够施舍给世间,也就只有她的肉体了,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这是她第一次行善,也是最后一次。”

当他请示秋鹰仁波切时,这位来自扎多县帮爱寺——一座噶举巴寺院——的仁波切对他开示说,十岁以下的孩子最好水葬。

“他们最好的归宿是水,”秋鹰仁波切说。“因为他们脱离母亲的羊水时间并不长久。”

藏民族对于生命以及死亡现象的研究,已有一千两百多年的历史。按照藏人的观点,生命是个奇迹,同时,它也包含着蛛网般繁复缜严的秘密。善待生命,并不仅仅是在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在他(她)死后,同样需要善待,因为死亡的,只是肉体,除了肉体,一个生命还有别的组成部分。

当代西藏一位伟大的仁波切曾经这样阐释过生命的秘密:当临终的实际开始时,我们人类会经历八个阶段;头四个阶段关系到四种元素的瓦解,最后四个阶段则关系到意识消融至心识的最深层,也就是澄明心。

第一阶段:地元素退化,消融至水元素。身体的坚硬面,比如骨骼,再也无法做为意识的基础或乘骑物,它坚实面向的能力消融至或转入身体的流质,比如血液或粘液。

第二阶段:水元素退化,消融至火元素,也就是让我们身体保持温暖,这时,火元素做为意识基础的能力增强。我们不再感受到快乐或痛苦,甚至连中立感都没有,一切与感觉及心理意识相关的都停止了。口、舌、及喉因为没有唾液和齿渣而干燥。其他的液体,如尿液、血、再生液及汗水全部都干了。我们再也听不到声音,而耳朵里通常听到的“唔”声也终止了。心中所见就象阵阵轻烟。

第三阶段:火元素退化,消融至风元素,也就是气或能量的流动,这些气或能量的流动引导各种身体的作用,如呼吸、打嗝、吐口水、说话、吞咽、弯曲关节、伸直及收缩四肢、张嘴闭嘴、开合眼睑、消化、排尿、排便、月经、射精等。身体的温度减退,结果是无法消化食物。如果一生很少行善,身体的温度会先从头顶集中往下到心脏,上半身先变冷;但如果一生主要都在行善,那么身体的温暖会从脚掌开始向上到心脏,下半身会先变冷。嗅觉停止。不再注意周围亲友的的活动和愿望,甚至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会感到呼吸困难,呼出的气变得愈来愈长,吸入的气愈来愈短;喉咙发出嘎嘎声及气喘声。心中所见就象萤火虫,也许在烟当中,或者象锅底煤垢的火花。

第四阶段:比较粗糙的风元素退化,消融入意识。舌头变得厚而短,舌根转成带有青色。不再感觉身体的触感,也不再有身体的行动。鼻中的呼吸停止,但比较微细的呼吸仍然存在,因此,鼻内的呼吸停止并不表示死亡过程的完结。心中所见是油灯或蜡烛的火焰,或是像油灯或蜡烛上方闪烁的火光。开始时灯光闪烁,就象油灯或蜡烛将要烧尽。然后当精神作用所乘骑的气开始瓦解,火焰的显现会渐趋稳定。




一个没有你的明天,
无疑将会很快到来。

—— 乔答摩•悉达多




地水火风,这四大元素,不仅构成了生命,而且还构成了整个大自然。这就要求人们,不仅要尊重由地水火风这四大元素构成的一切有情众生,而且还要求人们必须尊重大自然。从本质而言,一切生命,与大自然是一体的。正是这种哲学观,养成了藏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习性与风俗。遍布雪域高原的所有名山大川,人们都将其视为神山圣湖。神山圣湖,总有经幡飘荡,也有风马飞扬。

但是,最近十几年来,淘金者蜂拥而至。

许多雪域神山成了矿山。

临近结古镇的朵什神山就这样变得满目疮痍。

就在此次地震的前一天,临近结古镇的另一座神山——尕多觉卧神山——开采矿山的第一声炮声震碎了高原纯净的阳光和空气。

“当我们将化育万物的大地糟蹋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大地必将复仇,”玉树州职业技术学校酷爱民俗学的青年教师尼玛将才用一种忧伤的语气这样说道。

来自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的索达吉堪布也是这样认为的。

人的贪婪不仅毁坏了大自然,而且毁坏了人类自身。

结束了一天的度亡法事。索达吉堪布静静地坐在草地上,凝视着缓缓流逝的扎曲河,谈到了死亡的真实过程。

“在人的肉体停止了生命的迹象以后,还有一个心识流转的过程,”索达吉堪布说。

藏人所谓的心识,也就是平素人们所说的灵魂。

这个心识流转的过程,就叫中阴(Bardo)。

公元八世纪,将佛教密宗传入雪域大地的印度班智达莲花生,著有一部详细阐述中阴过程的著作,名为《中阴闻教得度》。到了公元十九世纪,此书从西藏传至欧洲。

欧洲的学者遂将此书名为《西藏度亡经》。

心理学家容格并不认为人死以后一切都会消失。他在《西藏度亡经》里找到了生命真正的意义。因此,荣格把《西藏度亡经》称作他一辈子的伴侣。

1960年代,美国科学家发现生命体都有光明。《西藏度亡经》就认为,人死之后的心识是一种不具物质形态的光体。这种光体,就是生命的本质。如果没有觉醒,这种光体就会以生命的形式呈现生死轮回的状态。

“人死之后,心识还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用来寻找自己的归宿,”索达吉说。

所以,玉树地震之后,从藏区各地纷纷赶来的一百多位仁波切和近万名僧人,在结古镇各个停放或者火化尸体的地方,念完七天的度亡经之后,将返回各自的寺院,继续为此次地震中丧生的人们诵经直至四十九天结束。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其死后的这四十九天里,都有机会获得解脱,”索达吉说。“所以,我们不会放弃最后的一线机会。”

对于每一位藏人而言,很重要的一点是,在临终者或刚死者身边的人要知道,临终者或刚死者的心识在此刻非常密致纤弱,因此要小心不致造成任何干扰,像是大声说话,哭泣,以及粗鲁地拿东西等,应该尽量营造祥和舒适的气氛。在临终过程中的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基础澄明之心,也即心识的现起。此心识从无始以来就持续存在,同时也将永无尽期地永续下去。

正如当代西藏一位伟大的仁波切所说:

“生命的可贵,即在于生命的短暂,用短暂的生命,成就不朽的功德,生命虽短,却很有价值。如能随时都有面临死亡的警惕,就会珍惜生命中的每一秒钟。如何珍惜生命?就是多用智慧和慈悲,不为自己增添苦恼,不为他人制造麻烦;多为自己争取向他人奉献的机会,多为他人提供离苦得乐的帮助。”